CP:Sergi Busquets×Pedro Rodriguez
分级:PG-13
梗概:正常的早晨,Pedro起床,然后发现床上有一头海狮,而Serigo不见了。
Pedro靠着浴缸,盯着黑色的防滑瓷砖,花了半分钟时间用力思考关于这一系列复杂谜题的终极答案——他读过几天商科大学,虽然比不上Geri,但他了解那种研究问题的方法;相较其他大部分球员而言,这已经相当卓越。在这漫长的三十秒里,时间静止了,恒星诞生又消亡,生命代代循环,潮汐带来一切并带走更多……
然后,他放弃了。
啤酒开罐的声音(Estrella,当然)在浴室里听起来格外雄浑有力,他赶在泡沫溢出来之前喝了一大口。对于这种并不成熟的逃避行为,他的背后响起了一个不赞同的刺耳声音。
“别担心。”他说,“我可以保持清醒。”
接着,他把啤酒一饮而尽。
浴缸里不断泼溅出来的海水浇湿了他的后背,脖颈下方那一块晒伤了的皮肤尖叫着抗议。Pedro放下已经变得很扁的啤酒罐,脱掉T恤,扔进不远处其中一个沾着沙粒的铁皮空桶里。而这一切的不适有一个比较显而易见的原因:并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打起精神,鼓足勇气,振作一些,总之就是拿出那些他们在拉玛西亚里教给你的东西。
他们教了他很多,在领先时保持尊重,在落后时不要放弃,在僵局时尽力尝试,开始前可以紧张但不要焦虑,结束后自我检视而不是责备,聆听、观察,也别忘了谦虚、求胜。他学得挺不错,并不特别的天赋加上大量的努力和一点点的好运气,让他在闪闪发光的钻石堆里脱颖而出。人们反复谈论,赞叹,这套六千个小时的系统可行性的又一个成功证明。
大多数情况下——无论场上场下,这些美德和人生经验总有一项或几项能恰好发挥作用。感谢上帝,这也是现在他还能够存留一定理性没有开始歇斯底里的唯一原因。
“我尽力了。”他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他不常讲,但,是时候认输了。
他转过身,扶着浴缸边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朋友——这个视角倒是很新鲜,而他的朋友,仰起头,看了回来。他们像以前那样无声地用目光拉了一会儿锯,最后以其中一方重重地拍了一下水面而告终,腥咸的海水泼溅出来,打湿了他一整条小腿。
Pedro叹了口气,伸出手,从对方的头顶安抚性地一路滑到脊背最低的地方,再滑上去,最后又再滑下来一遍。如果你之前从未亲密接触过海洋哺乳动物,具体而言,呃,触感有些像宜家二层第三间样板客厅(“与艺术同行!”)中央摆放的双人皮革沙发。
虽然有人仍然颇有微词,但也没能阻挠他捡起另一罐啤酒。他克制着不要把啤酒罐捏成别的形状——那样显得不够健康——环视了一圈周围,视线范围内几乎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地上堆满了不应该出现在一间普通的浴室里的东西。空的铁皮桶(里面有一件泡了海水的T恤),空的塑料桶,满的塑料桶(海水),许许多多空的塑料桶,一打冰啤酒,平板手推车,沙子,海水干燥后留下的盐粒,和Sergio Busquets,泡在浴缸里。
顺便一提,他现在是一头完完全全、从头到尾、百分之百,生物学意义上的,加州海狮。
如果你觉得困惑,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原本,他们是在度假。
每年都是这样,可能已经变成了一种传统保留项目,关于两个有大把假期和钞票的人如何竭尽全力花上一个星期把皮肤变成某种更健康的颜色(他们的其他所有同事也是这么做的,区别仅在于组队和地点,当一个足球明星真是乏味得很)。今年是在某个Pedro已经不记得名字的私人小岛,有所有一栋别墅应该有的东西,还有游艇和小码头,离海够近,每隔一天有人来打扫一次顺便确保他们不会饿死,Sergio选的地点,他没什么意见。
他们一起度过了的确称得上是“度假”的两天——醒得够迟,防晒油和沙地足球,无所事事地在海边消磨掉一整个下午,午夜电影以及冰镇啤酒,一切都看起来如此美好,最棒的一点是这种美好将继续持续至少整整一百二十个小时。
当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只是梦见了一些有关水和氧气的不愉快的事情然后开始挣扎起来,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模糊地察觉到另一半床下陷的方式和平常有些不同,屋外的太阳带着温度洒满整个房间,而一块巨大的阴影投在了他的脸上。
(他在高中的阅读课上拿了B+,并为此而自豪,所以他知道那篇小说——)
一天早上,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一线队的十七号队员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他的床上躺着一只海狮。
在那个他十六岁就认识了的人该在的位置。
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
第二罐啤酒很快所剩无几,酒精开始缓慢地蒸腾上来,他又能重新思考了。一般情况下,从概率上来说,直到宇宙自我消亡又再次重生你都不会目睹你的伴侣、朋友或家人变成海狮。当然,他们的确有可能变成别的东西,但通常“海狮”并不在这张名单上,它们不够可爱也不够好笑,对剧情发展也起不到什么推进作用。所以用“海狮、人”和“变成海狮、人”搜索都不会有结果,不,谢了,他不想去渔人码头,虽然那个视频的确很有趣。
这完全没有任何帮助。
“我……”17号张了张嘴,挑选不出合适的句子。他不能打电话给Pep,不能上匿名网站提问,不能报警,所有选项在真的开始考虑可行性前就因为各种显而易见的原因欢呼雀跃齐头并进地同时走进了死胡同。
经过缓慢平稳略有波折总的来说还算不错的二十四年人生后,头一次,Pedro Elizer Rodríguez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拎起另一罐啤酒,打开,举到和视线平齐的位置——罐子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浴缸的主要部分,如果你的视力足够近似于一名西班牙足球甲级联赛裁判,就能轻而易举地忽略掉那额外的一小节尾巴,基本上你就可以宣称这只不过是又一个平常的度假日早上。
海狮安静地盯着他,等待着,眼神和曾经拥有206块骨骼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祝你健康。”他朝着空气说,并为这个不算好笑的笑话大笑了起来。
他并不是经常那么醉的。
实际上,屈指可数——
“跳下来。”Busi朝他喊,“我会接住你的。”
按照伊比利亚半岛晚间肥皂剧的标准来看,假如你在二十岁才第一次喝个烂醉,那么要么你之前的人生过得十分可悲,要么你是一名高度敬业的职业运动员。而被本土最佳俱乐部曾经的传奇从队伍解散遣返回家的边缘拯救出来并得以加入由他执教的梯队获得稳定出场机会并且在第一年就难以置信地拿了一个当前联赛的冠军如果不是一个痛饮的好理由那么或许他这辈子都没有理由喝酒了。六点左右的时候Pep来了一趟,没注意到桌面上的酒精饮品数量,就算注意到了,也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平常听我说得够多了。”他们的圣父直截了当地举起一杯香槟,面带微笑,“胜利属于你们!”
包厢里爆发出一阵穿透灵魂的青少年版本拍桌尖叫,紧接着事情开始变得一片模糊。几个毫无意义的片段来回闪烁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基本上只是眨了眨眼,然后就发现自己坐在了这里——一个略高于地面的水泥浇筑的台子边缘,左手边放着一个纸杯,闻起来像葡萄酒。
“不,你不会。”Pedro说。
Sergio耸了耸肩,他站在下面不远的地方,但光线已经足够昏暗到看不清表情。前锋缓慢地意识到无论这里是哪儿,至少离诺坎普很近,他几乎可以看见球场外侧延伸出来的平滑顶棚在仅存夕阳里的黯淡轮廓。过了半分钟,太阳整个掉了下去,巴塞罗那笼罩在一片暮色里。
“Pedrito。”
路灯亮了,所有的,同时,因为这里不是什么好莱坞电影场景。光点迅速地填充了整座城市,球场再次出现,这一次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平滑顶棚以及链接着的玻璃外墙和坚实的水泥基座还有没有来得及更换的条幅广告。
“你得说出来。”
如果这不是什么魔法时刻那么也足够接近了,他们都说这种时候你得仔细斟酌。Pedro突然开始觉得紧张,他很少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喝了太多的酒,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我想要……”
他出生在特内里费,有两个兄弟姐妹,父亲在加油站工作,到目前为止身高一百六十九厘米,喜欢足球,踢前锋,曾经有人给了小镇男孩一个机会,直到一年前那个几乎已经发生的噩梦。他马上就要过二十岁生日,没有车,没有存款,除了一个青训梯队的第三级联赛冠军和看上去还算光明的未来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想要去一线队!”
这句话在街道上响亮地回荡开来,他被自己的声音大小吓了一跳。但中场队员没有笑,也许是因为暖黄色路灯的缘故,他的表情变得很难描述。在一阵古怪的停顿之后,Sergio开口了,语气是你在解释地球绕着太阳转时会用的那一种。
“我们会在一线队出场。”
“我想进入首发名单!”
“我们会拿到西甲联赛奖杯。”
“我想参加欧冠!”
“我们会是欧冠冠军。”
“我想被国家队征召!”
“我们会成为世界冠军。”
Pedro笑了起来,顺便喝掉了纸杯里剩下的东西——是普通的葡萄汁——接着他踉踉跄跄地从水泥台座上站起身,观察了一会儿,努力判断状况。他跳下来的时候只趔趄了一下就稳住了,没扭到脚踝也没摔断腿,总之没有发生一切能葬送一个未来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一线主力队员以及西甲、欧冠,世界杯冠军获得者的糟心事情。Busi靠近了一些,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
“谢谢。”Pedro认真地说。现在他开始觉得头疼了,程度大于等于有人每隔两秒就把一个陶土花盆用力砸向他的后脑。他最好的朋友看起来仍然很清醒,即便他能闻到同样的酒精气味——有些事可能注定不够公平。
“走吧。”Sergio说。
于是他们向前走,直到诺坎普隐没在其他建筑物后面,但如果你已经看到,那它就一直在那里。
“你知道的。”过了大概两个街区,中场说,“我从来不猜。”
他点点头,不知道该接什么,半闭着眼睛,只觉得困得要命。被地上的砖缝绊了几次之后,前锋感觉到有人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肩膀,最后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他的发顶。
第三罐到第四罐之间17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别的房间上了个厕所,一般来说解决一些私人问题的时候你并不会想要被一只海狮盯着,无论之前它是不是一位将近一米九的成年人。回来的时候Pedro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一只加州海狮的脖子喋喋不休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里存在一个误解,通常情况下他不是开口发表意见的那个,也没有那么聒噪(这是由Geri负责的部分),只是酒精、阳光和超现实事件暂时地改变了他思考方式的一部分。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有些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但真的需要的时候它们又自然地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Busi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如果他不是一头海狮的话或许他会对某些部分补充点什么,但他现在只能在不赞同的地方发出一些低沉而嘶哑的咕噜声。
他在浴室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犹豫是否应该进去。一种可能性是:只要等得够久,海狮就会自然消失,Sergio会抱着一个装满食物的纸袋从门口进来问他是否想吃什么,其余一切都是喝了太多啤酒之后产生的幻觉。他看了一眼手机——没有邮件、没有新闻、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群组消息(所有人都忙着度假),只有一条短信,来自妈妈,问他是否玩得开心。他隔着落地窗拍了一张阳光明媚的午后沙滩,加了一个笑脸表情。一切都很好,他们仍在地球上,不存在什么我最好的朋友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变成了海狮这样的情况。
他熄灭屏幕,只花了三十秒想象到头来不得不给Pep打电话解释整件事时的尴尬情况(“嗨,头儿,那个,我想说的是……”),最后迅速决定要么立刻推门走进浴室要么尽早自杀。
海狮还在原地。
这没什么。但看到他进来,海狮把原本靠在浴缸边缘的头抬了起来,充满希望地用尾巴拍打了一下水面,显得没那么闷闷不乐了一些。
“Sergi?”
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你会发现这是一头标准的加州海狮——“标准”的意思是能够出现在加州海狮维基词条的示例照片上——深棕色的短绒毛接近黑色,白色的须,流线型身材证明绝没有吃的太多,宽大的鳍和片状尾巴。他(它)用漆黑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Pedro,就像没想过他还能回来。一走了之或许是合理的选项之一,只要走上码头打个电话的确就会有人带他离开这里,忘掉变形记把海狮留给别人来处理,但这不是普通海狮,这是Sergio Busquest,他不能把Busi留给别人处理。
绝对不能。
“我猜你饿了。”他说,一边擦了擦眼睛。海狮晃晃脑袋,重新把头搭在了浴缸上。
他站在料理台前谷歌了一会儿加州海狮的食谱,多个结果告诉他基本上它们吃任何能抓得到的鱼,可能存在一些偏好,但不太重要。他试着从沥水槽里捞出几块化了冻的鳕鱼,原本是用来作为午饭或晚饭的其中一部分的,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拿走了储藏室里一个体态优美、极其适合用来装鱼的亮黄色塑料小桶,同时坚定地忽视了旁边的塑料铲子、塑料耙以及各种形状的塑料模具(显然是给可能存在的有两个孩子的普通度假家庭或者童年有所缺憾的成年人准备的玩沙工具套装,亚马逊十五欧元两套,如果时间正好还能赶上冬季促销)。往里装了大半条鳕鱼和几块鲑鱼之后,他拎着桶返回浴室。
海狮已经在浴缸的防滑脚踏上支起了上半身——维基说它们有极佳的嗅觉——Pedro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他看了看桶,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回厨房找一个烤盘夹。但他想不起来看过什么饲养员被血腥海狮吃掉半条手臂的新闻,再说这是Sergio,不是随便一头野生海狮。于是他靠近了一些,把桶放在地上,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块大小合适的生鳕鱼,放在手心上,也许有更科学的姿势,也许他会失去几根手指,但眼下他只能想到这个。
与Youtube上大部分点击量高得出奇的动物奇趣视频不一样,海狮没有突然冲向前,抢走所有食物再嘲笑着向他泼溅海水。这一只只是先看着他的眼睛,显得很克制,仿佛不想吓到任何人。Pedro靠得更近了一点,然后点点头,接着他的朋友轻巧地叼走了那一块鳕鱼,甩动,张嘴,接住,鱼块顺着喉咙滑了下去,消失不见。
“噢。”17号说。
出于发展旅游业的需要,特内里费拥有多得出奇的水族馆和水上乐园。为了避免因为一些非常愚蠢的原因把自己的腿搞断,他不能去后面那个,幸运的是他的确很喜欢海洋动物,本地水族馆也总是乐于欢迎“家乡英雄”,过分热情地给他安排额外游览项目,以至于他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比如Chago(七岁的澳洲海狮,讨人喜欢,格外聪明)和(饲养员坚持这么做,“他是兄弟姐妹里体型最小的,而且很害羞,喜欢自己抓鲜鱼。我们尽可能不要吓到他——嗨,亲爱的,举起尾巴,来和大家打个招呼。”)。他并不缺少和海洋动物亲密接触的经验,但很少……很少有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你的朋友正全裸泡在一个充满海水的浴缸里,你正在用手给他喂一些生鱼肉。
Pedro拣出另一块鱼,解冻了的鱼肉在他的手指间打滑,他尽力不让它掉到地上。海狮遵循整套流程吃了下去,然后再一块,再一块,再一块,直到什么也没剩。他从桶底刮出一些仅剩的碎鱼肉,允许它把这些肉末舔干净,接着前锋把桶整个翻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桶底,示意没了。海狮十分流畅地翻了个身,在浴缸里滑下去了一点点,显得心满意足,不再死死地盯着他看。
“吃饱了,嗯?”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淡蓝色的水瓢,舀起一勺海水,均匀地浇在现在躺平了看起来像一根巧克力棒的海狮身上。浴缸里的水溅出来,把他刚刚干透了的沙滩裤下摆再次打湿——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那么介意了。
困倦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所以现在是下午了,知道无论在如何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西班牙生物钟仍在坚定不移地发挥作用实在是非常宽慰人心。Pedro贴着浴缸坐下,小口小口地喝谁他妈知道是第几罐啤酒。他无比重要的几条感知神经正在处理一场严重的内部交通事故:他基本上感觉不到酒精了,要么是喝得超过阈值就失去了度量,
浴室里的状况与最开始相比更加混乱了,一个喝醉的人不踩到任何东西上摔断脖子地走出去几乎成了一项在顶级联赛单赛季取得114分的任务。明天清洁人员敲开大门时将会有许多闲话可说,掏出一打小费也无法让任何一个人闭嘴。但换一个角度考虑,到时候的当务之急其实是如何解释为什么岛上只剩下了一个人而主卧室的浴缸里有一头加州海狮。
解释,最重要的总是解释。解释俱乐部支出七千万欧购买了一个和你位置重合的人,解释你不在首发名单,解释过去几场比赛总是错失良机,解释快要到期但迟迟没有开始续约谈判的合同,解释听说更衣室出了一些问题。而他不想解释,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真的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希望和传统床边童话故事里所承诺的一样:午夜十二点过去Busi自然会回来。这里遵循的潜在逻辑是,如果人可以被变成海狮,那么童话故事里共通的种种规则也一定有其道理。
新的一罐也没能撑上多久,这让Pedro开始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我会解决好一切,不要担心诸如此类人和海狮都知道是在胡扯,除了让气氛变得难堪以外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句子。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喝,通常他也不是那个关键时刻在更衣室里站出来鼓舞大家的人,他喜欢听,然后踏上草皮接受指令,跑动替队友撕扯防线,在门前安静等待,确保自己需要出现在一个位置上的时候一定在那里。他从来没有太多能做的事情,在这个位置你很难不……
毫无征兆地,一阵潮湿的沉重压力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他的左边肩膀上。前锋偏了偏头,向左后方看去,空无一物。同样潮湿的压力很快出现在了右肩膀上,他再次向对应方向转过头部,依然空无一物。最后他以一个非常危险,只要你想要就可以干脆在这里折断脖子不用麻烦瓷砖地板的姿势向后仰去。海狮终于出现,在左边,缩着身体以便快速移动,眼睛在浴室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逮到你了。”Pedro说,忍不住大笑,露出了一整排牙齿,“当然是你。”
他调直坐姿,广义上毛茸茸的海狮拱进他的怀里,这个带着海水气息和一些鱼腥味的拥抱持续了整整十五秒,然后,海狮突然地挣扎了起来。
“你看起来挺好。”David说,指了指Xavi身上挂着的巴萨围巾。
“你看起来挺蠢。”6号回敬道。
一番感情真挚的互相殴打之后他们开始像面对链式防守一样竭尽全力,虽然只是为了扒掉对方的鞋子。所有人在登上巡游大巴前就已经喝得太多,细节上仅有微醺、半醉和整个儿泡在酒精里的区别。整辆花车就算加上Pep、Manuel和Tito,平均心理年龄也很难超过五岁。前面一半路他都在和Carles防止Leo从车上掉下去,他们的球队核心摇摇晃晃地坐在栏杆上,用力朝天空挥舞手臂,脸红得像一个灯泡。整座城市再一次到处都是红蓝色,骑警在稍前一些的地方开道,速度慢得足够Dani的奶奶用轮椅在诺坎普之间竞速一个来回。不过这是庆典巡游,毕竟他们刚刚拿到了欧冠奖杯(银色的,拴了红蓝、红黄条的彩带,正面刻着俱乐部的名字和年份,和前年的那个一样好),跟上周的西甲联赛冠军奖杯一起摆在车头,重点不是速度(否则可能会有什么东西变得很扁),而是享受努力了一整个赛季后来之不易的这一刻。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很熟悉这回事儿了。
Pedro后退了一些——既然Leo已经安全地被Carles和Javier联合看管住了——差点撞到Maxwell,巴西人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一杯啤酒。
“开心点,小吉祥物。”
啤酒罐空了将近一半的时候他才成功地退到了原本打算去的那个角落。这里风景很好,相对而言比较平静,喜欢折腾队友的人都去了前头,附近只有Andrés,Víctor陪在他旁边,正在帮中场戴正头上那顶有点傻的小丑帽子。
不过这份平静没持续多久,很快,17号在物理意义上感到后背冰冷而且有点黏黏糊糊,就像有人正往你衣领里缓慢地倾倒啤酒。
“嗨。”他说,“前面怎么样了?”
Busi收回手,喝了一口杯子里剩下的部分,“Xavi觉得自己赢了,不过现在他们两个都光着脚,所以这事儿很难说。”
“我没看见Éric。”
“他累了,在楼下司机边上坐着。”
“你把Geri怎么了?”
“还有。”
“还有。”17号重复。
他看着Busi弯下腰在一箱啤酒后面摸索了一会儿然后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塑料袋里拉出一大片黄蓝色又半透明的东西,不得不再次开始疑心自己已经喝醉。不过等那片黄蓝色完全铺开之后Pedro马上看清并且认出了这是什么——加纳利群岛独立旗。
“你妈妈让我带给你的。”16号说,比划了几个手势。“她说你自己来的话就永远也不会记得。”
“啊哈。”他说。
“换个方向?”
前锋转过身好让Sergio帮忙把旗子系在脖子上,中场的手在他的喉咙附近移动,指关节偶尔不可避免地蹭到下巴,他觉得自己可能脸红了,不过毫无疑问那是因为喝了太多星牌啤酒。
“好了。”Sergio说。
他原地跳了两下好让旗子在自己身上展开,靠近他们这侧街道的球迷很快认了出来,有人冲他喊特内里费万岁,Pedro朝底下挥手。他们在Geri找上门来之前一起靠在栏杆上享受了一会儿短暂的宁静,车上的喇叭开始播放El Canto del Loco的一首新歌。
“想好待会儿要在诺坎普说什么了吗?”
一般来说他不会被排到第一个,无论是按年龄还是按重要程度(不,不算身高),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根据过去的经验来看,只要盯着草皮千万不要抬头和十万人对视,重复一些你的队友已经说过,不会出错的句子,最后加上巴萨万岁、加泰罗尼亚万岁这事儿就算圆满完成。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喝光了手里的啤酒。
中场眨了眨眼,“不如试试看这个。”
“什么?”
“试着让整个诺坎普喊你的名字,Pedrito——Pedrito——”
他的声音太过明显,这是一个失误;就像在比赛进入五比零的第七十二分钟,Piqué终于找到了目标,他们被大量填充了红蓝色彩纸的拉花礼炮精准地瞄准狙击,不得不移动到一层的楼梯拐角才离开射程范围。
在这一天的晚些时候(已经过了发表演讲的时段,有些人说到做到,酒精代谢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得多以至于他太过清醒差点在聚光灯下自燃),他们挨着彼此坐在草坪上,把前排的台阶留给有好几个孩子的队友,Dani的一个儿子靠在他的脚边,因为他的妹妹抢走了在爸爸怀里的绝佳位置。伴随着一些听起来极具史诗感的音乐,烟花开始在球场上方绽放。
他很少注意到巴塞罗那的这一片夜空,因为诺坎普的灯光总是很亮,哨声响起时你也不会拥有太多机会往队友不会跑动的方向看。黑色的幕布下各种颜色的火焰升起又消散,Pedro发觉自己其实很高兴,而且内心平静,只是缺乏联系地想起了一些多年以前发生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背景音乐切换到了《角斗士》里的一首,人群爆发出小小的欢呼,Busi贴得近了一点儿,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他们很安全——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分钟,直到另一发烟花下落的间隙,17号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猜。”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平板手推车在海滩的沙粒间稳当停下,海狮缓慢挪动自己,成功地从木板上转移到了沙地上。再熟悉不过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前面就是海。天色变暗了一些,太阳开始下沉,细沙里还残留着一点午后的余温。
Pedro在手推车旁边躺下,感觉累得要命,加上头痛和摄入过量酒精,过于有规律的海浪声让人昏昏欲睡。二十分钟前Sergio跃出浴缸(顺带一提,姿态简洁实用优美,就和他本人在球场上让对方感到十分恼火的过人技巧一样),摆脱了所有防守水桶,突破浴室,拖着长长的水迹直达主卧的落地窗前,停顿了一秒后没有给17号留下任何机会,开始用鳍疯狂拍打玻璃。他用了一整墙表面布满了细密裂缝的安全玻璃和一百二十秒终于领悟了海狮的意思,两边分别拿到一张黄牌,原地转圈尖叫变得不再必要,双方开始冷静下来。之前用来运送海水的平板手推车还没有挪走,他花了一点时间向海狮解释为什么他应该躺上去(从别墅到沙滩的路上可能会有没清理干净的尖锐物品把他划伤),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剩下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一头加州海狮到底能有多重的自然科学问题。
“现在。”Pedro说,闭着眼,就快睡着了。“你可以去踢前锋了。”
海洋动物的悠长鸣叫回荡在整条海岸线上。
很快,一阵不寻常的骚动迫使他坐了起来,但还不够快,海狮已经离岸边有段距离——他的朋友正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海里,就像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那些决心自杀的人一样。随着水位逐渐升高,海狮的行进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戏剧性地,一个波浪翻滚而过淹没了深棕色的圆滑头顶,Sergio消失不见了。
Pedro等待了十秒钟,下一个瞬间Busi就会从水里冒出来,表示自己还好,没有被淹死。
Pedro等待了一分钟,这当然是玩笑,只是他太过迟钝每次都会被骗到。
Pedro等待了五分钟,他开始试着喊他知道的所有的名字,Sergio Busquets,Sergio,Sergi,Busi,章鱼博士,扫雪机,Maki。
Pedro等待了十五分钟,夕阳在海平面上平铺出一副没有意义的Tifo,海水没过了他刚刚躺下的地方,正忙于有规律地打湿他的脚背。现在已经不能下去游泳了,温度开始让人打颤,他忘了多披一件外套。远处的细节在黯淡的光线下模糊成一片,而在每一处或近或远的地方,海狮都再也没有出现。
和所有正常人一样,他的脑子里逐渐浮现出对所有最坏可能性的设想:被鲨鱼吃掉,被海藻缠住,被捕渔船射杀,被鱼群遮挡迷失方向。当然,这也包括那种可能——
Sergio Busquets终于决定离开他了。
往积极的方面想,或许Busi仅仅只是不想让他余生和一只海洋动物作伴,向俱乐部解释有人失踪比向俱乐部解释有人变成了海狮要简单的多。而相对应的,消极的一面显而易见:他并不是不可替代的,Sergio将会遇到更多,更有趣,更能理解他的海狮新朋友。
17号跌坐在沙滩上,涨潮的海水浸过他的大腿,又迅速退了回去,每一个来回都带走了一点点希望。在此之前,他天真地紧紧抓着那一丝奇迹不放,没有仔细考虑过别的可能,但现在他已经抛开幻想下定决心准备好面对所有事情。他会向每一个有权利决定海狮命运的人解释,然后尽全力留下他。他会努力通过驾照考试,买一辆有足够空间搭载海狮的SUV,再搬出那栋租金800欧的小房子,买下一幢拥有私人泳池和连通室内泳道的新家,往里面灌满适宜海洋动物生活的海水。如果没有格外合适的,他可以改建一幢,这样更好,他可以额外安装一个大型玻璃水缸来代替主客厅的其中一整面墙,这样他们依然能够一起玩电子游戏,看电视剧。虽然这些项目听起来有些困难,但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他不在乎别人会说什么,也不在乎喂养一头海狮需要消耗多少精力和金钱(他应该存下不少,一线队的工资和青年队相比真是异乎寻常的高)。他会为了他做一切事情,但这一切事情的首要条件是Sergio愿意回来和他在一起。
Pedro抱着膝盖,把脸埋在了里面,头一次感觉到了挫败。
首先,是微弱的,海水被破开的声音。
然后是引擎噪音,远处出现了一个虚化的小点儿,随着声音变强而逐渐实体化,他站了起来,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就像第一个欧冠决赛的前一天晚上——心跳快得要命,手抖个不停。小点放大了一些,又放大了一些,他终于忍不住在沙滩上一边狂奔一边大叫了起来,那是他们原本停靠在码头上的游艇,Sergio Busquets, 二百零六块骨头的版本,穿着那条深蓝色短裤和白色T恤站在船头,向他挥手。
他不是很清楚接下来的两分钟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中间可能涉及大喊一些胡言乱语和在原地又蹦又跳。总之,船在码头停靠住后,他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选择了一条最短距离和刚刚从游艇上下来的Busi撞了个满怀,他紧紧地拥抱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16号看起来有些疑惑,但一天之内经过两次巨大生理结构变化的人通常都是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包围了他,这让前锋渐渐镇定下来,他后退了一小步,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哽咽到绝望。
“欢迎回来。”
“噢,谢谢。”Sergio说,伸手帮他擦掉了两边眼角的一点水渍,“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变不回来了,从海狮到人,你知道的,到海里去的时候,你没有……没有回头。”他无法克制地絮絮叨叨了一阵,从塑料桶里的鳕鱼块到有玻璃水缸的客厅,前后缺乏逻辑关系,结构支离破碎,听起来断断续续,但朋友回来的巨大喜悦冲垮了他,他很难让自己停下来。
Busi没有打断他,虽然表情已经是全然的被弄糊涂了。
“不过没关系了,你回来了,总之,你已经回来了。”他最后总结道。
“我没死。”中场困惑地说,指了指脚边装满了各种各样食物的纸袋,问号几乎实体化地悬在了脑袋顶上。“我只是去了一趟附近的市场,你晚上想吃什么?”
笑容凝固在了17号的脸上,“你刚刚说什么?”
“你晚上想吃什么?”
“前一句。”
“我去了一趟附近的市场,你没有看到客厅桌上的便条吗?”
“呃。”
“你忘了穿外套。”Busi说,从另一个袋子里抽出一条适合夏夜海边披上的黑色连帽薄外套,递给他。Pedro高兴地穿上了,虽然有点大,下摆几乎垂到了大腿下方,但总比没有好,并且这代表着他们已经略过了刚刚那些非常愚蠢的话题。
16号从地上抱起一个纸袋,“想喝烩菜汤吗?”
他捡起另一个纸袋,里面是一些新鲜蔬菜,不是很沉,“谢谢。”
他们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中场缓慢地说,语调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介意解释一下海狮是怎么回事吗?”
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差点呛住,以此掩盖突如其来的脸红,但这招对Sergio已经很难管用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Pedrito。”
他在Busi走进浴室前基本上把整件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中场有一半时间笑得没法说话非常让人气恼,显而易见每个人都有可能觉得随便路过的海狮长得非常像你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他没有对整个白痴行为作出什么评价还算不错。他们喝了烩菜汤,一起清理了一部分事故现场,打电话给专业人士约定时间来更换玻璃(“自然原因,是的,你没听错,自然原因。”)。第二天他们醒得很早,没有人再变成什么别的东西,Sergio处理了一些新鲜的鱼肉,Pedro负责把它们装进那个桶里,他们吃过早饭,散步来到沙滩上,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海边还不是很热。
“你知道它有可能已经走掉了。”Busi说,“按照品种分布它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它没有。”Pedro坚持,“我能感觉得到。”
他们达成协议等到十点半,因为在此之后沙滩上就滚烫得没法待了。二十分钟不到,浅水区就传来一阵不正常的骚动,海狮出现了。
“你看。”17号开心地说。
Sergio耸了耸肩。
他们喂了它一些装在桶里的鱼,Busi试着摸它但被小混蛋喷了一身水,Pedro大笑,根本没费心掩饰。海狮吃完鱼钻进水里,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自得其乐。一片薄云飘过恰好遮住了太阳,他们还可以再待一会儿。
“它还没成年,谷歌上说成年加州海狮可以达到两吨重,你根本不可能拖的动它。”
“它已经很重了。”
“我看不出它有什么和我相似的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的。”
暗下来的光线让沙滩呈现一种加泰罗尼亚区旗上的黄色,他选了一块平整的地方躺下,海风很舒服,无论是温度还是强度,特内里费的海边要比这儿野蛮的多。也可能是他在那儿待了太久,见识过大海所有的样子。
“你知道吗?”他说,确保音调就像在谈论任何一件普通的事情,“你是第一个比我高很多,但是会在我说话的时候低下头来的人。”
Busi点点头,这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到就说了。
他们还有九十个小时,和另外的十几天,然后就是新的赛季——这是足球最好(坏)的地方,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是能重新开始。如果所有人足够努力也许他们会拿到一些冠军,但也有可能不会。不管怎样,至少他们还在同一个队里,在巴塞罗那,而且没有人是海狮。
Pedro感觉到Sergio俯下身快速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笑了起来,发觉自己并不在意是不是露出了牙齿。
海洋动物的悠长鸣叫回荡在整条海岸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