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高文/兰斯洛特
分级:PG-13(目前(……
梗概:过去的一些事总是会不断地回朔回来。
警告:部分(脑补的)生前描写和两人同在的迦勒底。标题来自ウミユリ海底譚的歌词。
时间到了。
疼痛没有消失——疼痛从来不会消失——它只是平滑地变成了某种别的东西,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你不会感觉到手指是怎样与手掌连接在一起。耳边持续不断的嗡鸣停止了,只剩下沉重的,断断续续的某种呼啸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上去就像有人在试图拉动一个残破风箱。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呼吸声。
你要死了。
记忆轻而易举地浮现上来,几十年来那些他每天都会仔仔细细回忆一遍,刻在脑子里的东西——现在徒然变得更加真实了,被遗忘在深处的细节填补了残留的空白。首先是很多水,森林的气味,仙女的歌声,其次是单膝跪地时腿部的盔甲和大理石地面碰撞发出的响声,有人用剑尖轻轻触碰两边肩头的重量,接着是壁炉的温度,平民的欢呼喝彩,被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们包围的安全感,然后是——
然后是血,血的味道,血的气息,血的触感,深夜逃亡时风吹在脸上的刺痛,沾满鲜血不断打滑的剑挥向曾经并肩作战的人的速度。
最后,是残留的硝烟,隐约的火光,布满战场各处的尸体开始腐烂的异味和不复存在的国家将死之际的喘息,以及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熟悉的脸。
“我原谅你。”王说,坐得太高,看不清表情。
不,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另一个声音说,那个人把剑插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死死地盯着他,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现在没有阳光,毫无胜算,为什么要这样去战斗?
我……
他努力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但是太迟了,画面已经消散了,只剩下温暖的,平和的一片空白。
时间到了。
如果能再一次,再一次——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累了,很疲惫,被困倦所包围,渴望着无梦的睡眠。
兰斯洛特闭上眼。
“请站在这里不要动。”御主说,上下挥舞手臂,几乎是蹦蹦跳跳。
“这里?”
“再向左一些。”
他往左跨了一小步,不知所措,只能笔直地站在那里,看着(显然没有照过镜子的)一头黑色乱发缓慢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某种极其明显的潜在逻辑,然后忙着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试图操作一些看上去就毫无道理也不存在任何用途的东西。
至少他看起来很高兴。
兰斯洛特到迦勒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开始习惯了,关于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参与了几次灵子转移(其中几次只是睁开眼,接着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绝对不是迦勒底的地方),对付一些普通的敌人,不那么普通的敌人,超乎想象难对付的敌人,和一些怎么看都只应该出现在神话故事或笑话选集里的敌人。
守护人理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
“好了!”御主最后说,比了个手势,倒退着离开房间中心。
御主……御主是一位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可能有一点过于友善和热心,是你所能想象的那种,任何地方总有一两个的人,不正常的乐观,缺乏紧迫感,太过平凡,很容易被遗忘,淹没在庞大的人群里。
问题在于,你不会把你的普通邻居送去做一份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工作。
“我做了准备,不太多,达芬奇说很困难,但是……”御主抬起头盯着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牙齿,说了一些让人感到困惑的东西,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所以兰斯洛特只是缓慢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让他接着说下去,“……一次就成功!”
御主已经退到了房间边缘,不转头没法看见,他按照指示继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背在背后绞在一起,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会把手放在哪里?不记得了。整件事开始变得有些好笑,没人说话,只剩下机器运作的嗡嗡声,世界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地上开始散发十分熟悉的光芒。
毫无征兆地,时间切换到了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运行规则上,一切都进行的非常缓慢,就像回放战斗录像时他们时常会做的那样,兰斯洛特可以意识到事情如何发生的:他移动位置,确保御主在自己的正后方,显现铠甲(英灵化的好处之一),右手抽出湖光剑,抬起左手挡住刺眼的白光,这是常见的战术,他需要看清,需要看清——
“圆桌骑士,高文。”
寒冷从握着剑柄的指间蔓延开来,向上回朔,没关系,他可以忍受这个,幻觉和梦境,在最后那段现实的边界变得格外模糊的时光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呼吸,别吐出来,没关系。
“今后请多指教。”
你怎么能——
残留白色的光芒褪去了。
他相信自己的记忆,相信自己沉思、冥想、祷告、请求之后一遍又一遍刻在脑子里绝对不会忘记的东西,相信事情不会如此进行,因为有些人不值得这个。
他怎么值得这个?
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又太过容易,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那个人……那个人盯着指向自己的剑尖,看不见表情,两只手攥成拳头又松开,关节之间的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看向他。
至少他举着剑的手很平稳。
“兰斯洛特。”高文笑了起来,柔和到几乎散发着某种光芒,回忆中的影子重叠了。
除了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
他用力收拢手指,剑和铠甲一起消散在了空气中。
然后他转身走出房间。
兰斯洛特觐见王之后——定期定时,例行公事,报备情况,汇报问题(没什么问题,他已经够忙了,别让他担心)——在王都停留了一段时间。
错误一,有人在他脑子里大叫。
他谢绝了凯的提议,住在城外靠近集市的一幢旅店里,每天戴上兜帽,和人群混在一起,尽量不被人认出来(这实际上很困难,如果你有六英尺多高的话,但到现在为止他还做得不错)。兰斯洛特漫无目的地沿护城河散步,看各种各样的人售卖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城外走到城里,再慢跑回去,赶着吃旅店的晚餐,如果没赶上就去厨房找草编罩子下盖着的碗,第二天不忘记给老板娘带一束花(不知道为什么,帮佣看起来很不高兴,他总是会碰见这种问题,令人惊奇)。天气足够好的话,凯总是会在训练场里拎着两把木剑等他,他们互相尝试着把对方击倒在地,消磨掉一个上午的时间。
这可能不符合所有礼仪,他可以从阿格规文的表情上读出这一点,但王只是说:“听起来很有兰斯洛特卿的风格”然后转头对付外交使节去了。
非常偶尔的时候,他在王城闲逛,可以听见背后有人在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危险动物准备撕碎什么东西的磨牙声,他思考了一段时间,不觉得圆桌骑士里谁有牙齿健康问题,就放弃了,不再去想。
云层底端刚刚开始发光的时候兰斯洛特已经沿岸跑了一会儿,他在一片房屋已经很稀疏几乎没有田地的地方停下来休息,这里很安静,除了水流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他站在比较高的地方仔细地观察了几分钟,接着脱掉鞋卷起裤腿谨慎地靠近河流看起来比较浅的地方——他没怎么试过表面流动的水,也许界定不会太严格,总之,水就是水。
水流在靠近他周围一圈的位置变得缓慢了(海不可以,这里肯定有个什么详细的规则,迟早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他默念着感谢了仙子们,喝了几口,洗了一把脸,冲掉之前流下的汗水,感到疲惫正在渐渐远去。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云层已经完全亮了,但是没有散开,光线隔着一层雾落在所有地方。
一个阴天,兰斯洛特想。
他重新把鞋穿上,拉上兜帽——不远处的烟囱正在冒烟——开始往回走。
通往王城道路的拥挤程度在今天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层次,好处是所有人都忙着看路用尽全力试图避免撞倒谁,不会有机会观察周围的人,兰斯洛特走了几步,然后缓慢地注意到是因为人群分成了靠近建筑物的两道,留出了中间宽阔平坦的部分,等着让谁通过(贝德维尔说他们考虑过把居民区往外挪挪,但仔细想想其中的原因是所有人都希望离王近一些就没人再提这件事了)。
“是骑士高文!”一个赤着脚只到他小腿位置的孩子大叫,同时疯狂向前横冲直撞努力弄翻所有能够被放倒在地的东西,激动地哆哆嗦嗦,“他回来了!”
人群从近到远的迅速涌动了起来,那个名字嗡嗡地回响在不同的对话里,他叹了口气,往旁边移了一些,伸出手,在造成更多损坏之前精准迅速地逮住那个小东西的领子,拎起来放在肩膀上,一阵剧烈而嘈杂伴随着很多低俗字眼地挣扎后,男孩意识到在这里视角好得出乎意料,于是扶住另一边肩膀,努力伸长脖子,安静了下来。
然后,就像太阳刚刚升起来,先是远处一个模糊的点。
战斗肯定持续了很长时间,兰斯洛特意识到。马鞍上挂着一个被白布包着的物体,从形状来看可能曾是什么巨大东西的一部分,残留的血透过布一滴一滴打在路面上,布料被染成了一种深棕色。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情况可能过于超过了,人群不再发出声音(如果是阿格规文,毫无疑问人群已经逃开了)。
接着——离得太远了,视线没有遮挡也很难看清——高文突然偏转方向,勒住马,在靠近左边的街道停了下来。
“这是个很少见的请求,对我来说。”骑士说,声音有些嘶哑,但没有疲倦地拖长,听起来仍然足够稳重可靠。一个女人的声音急促地回答了些什么,音调很坚定。
“一般人更愿意是加拉哈德或者珀西瓦尔……当然,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
高文微微倾斜身体,从那个女人伸出的双手上接过一个包得相当牢固的细长包裹,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是在保护某种玻璃做的贵重物品,他沉默不语,盯着看了一会儿,掀开了毯子的一角——
是一个婴儿(兰斯洛特非常确定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在肩膀上的那个小混蛋屏住了呼吸)。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贴得近了一些,用少见的,极其柔和的声音对睡着了的孩子非常小声地说了一些没人听见的句子,然后用嘴唇轻轻触碰了孩子的额头。
他祝福了他。
人群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有人带头发出了第一声欢呼,之后声音几乎震耳欲聋,冰封的水面被阳光融化了,顺着裂缝破碎开来,蔓延到了整条街道。他们重新热切地一遍又一遍谈论骑士的名字和已经被传颂过无数次的事迹,幸运的孩子被交还到了母亲手上,睡得无知无觉,即便事情此刻开始将会变得有所不同。
高文扯了扯缰绳回到主干道上,礼貌地拒绝了所有递过来的麦酒、食物和其他一些天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除了一位少女捧着的花束,他亲吻了淡紫色的花朵又把捧花准确地抛了回去,女孩子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色看起来马上就要昏倒——也许今晚酒馆里将会有更多故事可以谈论。
距离缩短了,现在兰斯洛特能够看清了,高文穿着平常的那身铠甲,只是上面充斥着许多新添的划痕和微小凹陷,在不明亮的光线下泛着更浅一些的银白色光芒,他的头发还湿着,可能刚刚用水冲过,有几缕仍然粘在一起,紧贴着,披风上还有一些不明显深色污渍。
战斗不仅仅只是持续了很长时间,他猜。
正对着太阳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身后的影子。
现在高文离他只有几英尺远了,出于某种不健康的直觉,兰斯洛特扯着兜帽向后退了几步,同时坚定地无视了有人正在用掐脖子的方式表达强烈的不满。他改变了站姿,微微下蹲,跛脚,让自己看上去有些驼背,如果有更长一些的时间他能做得更好,但现在已经足够了,周围的人群慢慢滑向一种迷离的狂热泥沼,对于一个想要隐藏身形的人来说,非常合适。
错误二,可是这没用。
像是受到了神启或者某种感召,高文转过头来,毫无道理地看向这个没有任何妙龄少女的方向,然后,他们视线相交。
兰斯洛特努力散发出一种极度无辜的气场,至少他试了。
“兰斯洛特卿。”高文说,声音恰好维持在一个能让所有人听到但又不显得粗鲁的水平,仍然盯着这个方向。
他掀开兜帽,把肩膀上的小东西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男孩十分震惊地盯着他的脸),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从空隙中滑出去,站在了高文的马前。
“高文卿。”兰斯洛特回答,确保每个单词都蕴含着一种不情愿,同时感到某一部分和专业水平有关的自尊心在一阵尖叫挣扎控诉之后满怀怨恨地死去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您。”
“王让我前来迎接。”
他非常确定自己的面部表情对这个明显的扯谎没有任何变化,但高文仍然为此笑了起来,或者至少是准备为此大笑——他刚刚扯起嘴角,就过渡到了一个十分扭曲的奇怪表情。
他们之间已经近到兰斯洛特无法错过任何东西,高文显然随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眨了眨眼,把脖颈上那道刚刚愈合的粉色细长伤痕对向了别的方向。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我来牵马。”兰斯洛特最后说,伸手挠了挠妖精马的下巴,马打了个响鼻,用脸回蹭了他的手表示友好。
“我……”
“请不要在意,”他说,声音很大,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这是您今天应得的。”
人群配合地爆发出一阵新的热烈欢呼,压过了窃窃私语声。
马背上的骑士耸了耸肩,放下缰绳。
剩下的一小段路没再出什么岔子,妖精马很温顺,也有可能是听懂了关于磨盘的一些详细暗示,人们对不列颠再次充满信心,酒馆里将会有更多关于友谊的歌谣,没人问他为什么只穿着麻布衬衫混在人群里,还有一边的裤脚古怪地悬在当中。
高文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撑住了,他忍住了一阵冲动,站在原地,假装忙着和仆役说话,没有看见,愚蠢的骑士自尊和圆桌内部奇怪的竞争意识,诸如此类的东西。
王今天一整天都在东侧的书房仆役说,他们走得很慢,穿过正门和花园,没有交谈,在路过一段石制楼梯的时候高文停了下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兰斯洛特点点头,跟在后面爬上了楼梯,没问为什么。
楼梯通向围着王城的白色城墙的一段,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方,两边是塔楼,底下就是发绿的护城河,没有值守的士兵,快到中午了,他猜现在是交班时间,为了安全,详细的安排表只有贝德维尔知道。
“那到底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还是没能忍住。
“蛇怪,”高文说,停下来靠在一边的砖块上,转移了大部分铠甲的重量,“六十五英尺,完全是我的过失。”
“用了很长时间。”
“从早晨到傍晚,但至少它死了。”刚刚被隐藏起来的语调现在被展开在外,像是地图挂在墙上用钉子紧紧地钉住了四个角,沉重的疲惫感几乎变换成实体弥漫在空气里。
“我是怎么被发现的?”
有麦秸色头发的骑士在一阵咳嗽之后笑了起来,“很明显,对我来说再明显不过了。”他做了个手势,“就像雪地里的黑色猎犬。”
这没有解释任何事情,兰斯洛特想说,但没发出声,只是张开了嘴,可能看上去有些蠢,虽然没人在意。高文倚在那儿,头发乱得要命,漫不经心,非常少见,肩膀垮了下来,半阖着眼睛,视线落在别处,剑尖抵在石板上,阻止自己滑下去。
出于某种很久以后兰斯洛特也不能完全理解的原因,他伸出左手,忘了花点时间思考合理性,悬在左侧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碰了碰高文脖颈上那道新的细长伤疤,
光线徒然地变亮了一些,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阳光从两块石头之间空缺处斜斜地刺进来,照在高文的半边脸上,他睁开眼,看向他,蓝绿色的眼瞳像幽深的平静湖面,区别在于在强烈的光芒下闪耀着一些别的,细碎的,兰斯洛特无法解读的东西,而且正等待着一个回答。
他放下手,后退了一步。
高文笑了起来。
“没有关系,”他说,侧过身,正对向天空,眯起眼睛看向太阳,带着微笑,语调轻快,所有伤疤和疲惫被照射得再可见“很快就会愈合的,今天是晴天。”
云雾已经完全消散了开来,阳光洒向所有角落。
“今天是晴天。”兰斯洛特说,站在石墙下的阴影里,决定放弃思考,阳光很暖和,食物的味道从各个方向飘来,事情当然会越来越好,在回到封地前他还有很多别的事可做。
错误三。
他们应该谈谈。
房间是按召唤时间先后排列的(如果有别的需要,可以调整,比如库丘林们的都挨在一块儿,卡米拉和伊利莎白则隔开了很远),而迦勒底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兰斯洛特记起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满怀感激。
他已经向御主道过歉了,昨天或者前天,为了那次缺乏礼貌的行为。不太记得道歉的具体内容,大概因为情况非常尴尬以至于对灵基有害而自动删除了。零散的记忆表明他可能找了一个理由和更多理由(安徒生听见了,在不远的地方捂住了脸),说得结结巴巴,但是御主放下资料显示器,眨了眨眼睛,相信了。
你不会想要去骗住在你旁边的、热心的、总是给你带烤松饼的普通邻居。
负罪感在某个地方高声尖叫起来,而不列颠……
兰斯洛特把书合上,站起来,深吸气,走出房间,以免思绪拐到某个很危险的地方去(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几乎半辈子,所有问题,每一个错误,反反复复,在时间停滞的雪原上毫无意义)。
走廊上没有人,很安静,可以听见恒温系统和其他基础设施运转的声音,以及稍远一些的,夜班工作人员的脚步声,还有被调低了的电脑提示的电子音。
迦勒底是一个很大的地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久到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是冒犯,在有任何人拉开门出来抗议前,兰斯洛特开始往图书馆走。
英灵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睡眠,而迦勒底的运行机制决定他们会有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钟点,每个人都有几个保留项目来确保心智正常,打发时间,避免在漫长的等待里变得恍惚,比如刺绣或者别的更奇怪的传统。
兰斯洛特则读书。
他读许多书,只要是纸质的,什么类型的都有,平装,精装,系列套装,泛黄的杂志合订本,纸页已经变得松脆的宗卷,童话故事,科幻小说,人物传记,历史研究,只要迦勒底的图书馆里能找得到,他都去读。法语的可能多一点,不过数量很少,大部分都是英语或者日语,可能当时负责采购的工作人员有自己的语言偏好。
(他不读和自己有关的故事,戏仿也不。)
图书馆比外面要冷一些,门边的液晶屏显示现在是十五摄氏度,没有加湿器,也许是因为还不够重要。更深处有一个需要扫描虹膜的厚重铁门,大部分人都进不去,他猜是用密集架装着的,迦勒底蓝图一类的东西,达芬奇会知道,但根据经验来看最好不要用这种问题去烦她。
“你看起来很不高兴。”一个声音说。
他忍住了拔出湖光剑的条件反射——就算是最糟糕的敌人也不会愿意在图书馆里战斗——然后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过去,一阵不带恶意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了一会儿之后,爱丽丝轻巧地从一个空着的架子上跳下来,站在离兰斯洛特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一脸好奇。
他慢慢地半蹲下来,和她平视,“我没有。”
爱丽丝停止摆弄裙子,抬起头来做了个鬼脸,“那么就是你很难过。”
“有什么推荐吗?”
“我猜你不会想看《亚瑟王之死》。”
“是的。”
“我也不喜欢,我喜欢让人感到快乐的故事。”
兰斯洛特非常确定自己仍然面无表情。
最后他借了两本平凡无奇,对任何人都无害的侦探小说,爱丽丝在书架间来回穿梭了几次,对这个略显无趣的选择吐了吐舌头,不见了。
至少没人会觉得不高兴。
这段对话不是计划中的——当然,这是个很烂的借口,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崔斯坦的语气——离房间不远穿过另一条走廊的时候,兰斯洛特走神了,在想天知道什么别的并不重要的事情,没有发现自动感应门开得比脚步声快了一些。
高文和他擦肩而过。
某种太过深刻,以至于几乎已经印在灵基里的东西代替了大脑,他忘了思考,动作太快——
“高文卿。”
高文停下了。
他们得谈谈,整件事,被时光扭曲的过去,已经遗忘的错误,想要见到的人,来不及说的词,谈一切应该被理清但是没有理清的事情。舞台上的灯光已经投射了下来,剧院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热切地注视着他,等待着,这里一定有一句他必须要说出口的句子。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台词。
“如果还没想好,”高文说,没有回头,声音和记忆中的,另一段已经很久远了的人生一样,语调则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就不要随便开口,你从来没改掉这个习惯,兰斯洛特卿。”
他保持了沉默。
时间停滞了一会儿,空气凝结了,沉重的无法呼吸,突然的,高文捡起了什么放在了旁边的消防灭火器上——是他刚刚借的两本书的其中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去。
“晚安。”高文说,音调变得比刚才古怪了,兰斯洛特知道他们可能想到了同一件事,浅色头发的骑士向前走了几步,依然没有回头,在有什么东西碎裂露出里面的部分之前,灵体化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们仍然没有谈。
“您总是在读书。”
“书能告诉你很多有用的东西。”
“当然,当然。”
“我不会因为‘今天太阳很好!’这种理由就有所动摇的。”
“如果您改变了主意我才会吃惊。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不要介意,如果看到有趣的部分请读给我听。”
“……这是一本税法变更记录册。”
“我可以等。”
火,硝烟和血。
心脏下移两英寸,沉重感使他猛地坐起来,紧接着一串疼痛莫名其妙地在眼前爆裂开来,他向后靠,不得不开始咳嗽。有什么人扶住了他的背,没有听到脚步声,嗡鸣不间断地在耳边回响,背上的手移开了,他的牙齿撞上了什么,一个水壶,干净的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渴了。
“喝吧。”一个声音说。
兰斯洛特放松下来。
他喝了一半多一点,水壶移开的时候,嗡鸣也褪去了,眼前的事物开始出现了正确的轮廓。他在一间用那种随处可见的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里,外面传来隐约的嘈杂人声,没有窗户,蜡烛还剩最后一小截,火苗正在缓慢地下沉,铠甲不见了,湖光横在旁边用同样的石头随便搭起来的勉强称得上是桌子的东西上。
他按照顺序活动身体,好消息是什么也没缺,坏消息是胸口用布条缠了很多圈,没有血迹,是为了固定,根据疼痛程度来看,可能断了两根肋骨,左肩膀用一块看起来像是从什么东西上随手撕下来的布潦草地包着,还没来得及处理。
布料还没被血浸透部分颜色很眼熟。
高文站在边上,一只手拿着水壶,一脸对绝症病人的关心。
兰斯洛特慢慢抬起右手,在另一位骑士眼前挥了挥,高文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们赢了吗?”
“当然。”高文说,露出一个微笑,照亮了整个房间大概两秒,布满头发和脸的灰尘反而让光芒显得更明亮了,有些人就是拥有打完一整场仗之后看起来仍然闪闪发光的能力,他们甚至不会觉得累,如同只是在后院的菜地里闲逛了几分钟而已。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他的手,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兰斯洛特注意到椅背上挂着一件缺了一角的披风,还能看得出的颜色的部分和他肩膀上的止血布相同。
“我们现在在哪儿?”
“离边界线不远。”
“结束了吗?”
“还有一些分散的,这里靠近加雷斯的封地,她带了一群人来帮忙处理这个。”
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关于昏迷前发生了什么,胸腔的疼痛真的很不利于思考,“投石机,他们藏的很好,我干掉了两架……”
“三架。信息收集是我来负责的。”高文说,脸上浮现出那种,你知道的,长毛大型犬被当面踢了一脚的神色,“但是东侧结束后我才听到西侧的消息。”
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坚定了,身体不着痕迹地弹动了一下,这些信号过于熟悉了,兰斯洛特及时阻止了他。
“请不要下跪。”
一般上,人们不踢狗,因为这么做将对灵魂造成巨大的负面效应,你发现自己比平常轻了一些。
“现在我很难爬下去站着扶您起来,”他尽可能用上了自己最真诚的语气。
这个事实很明显,以至于高文收起表情,凝固了, 兰斯洛特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同僚脑子里那台天平运作的巨大响声,然后他的表情再一次坚定了——
“至少让我来清理伤口。”
“我会和贝狄威尔有许多共同话题。”
“兰斯洛特卿。”
他放弃说更多笑话,举起右手宣布投降。
高文出去了一会儿,拿回来了一大堆看不出用途的东西和两盆水,他把桌子移得近了一些,让所有东西堆在上面,接着从其中挑出一个陶罐和一只杯子,倒了一杯闻起来纯度相当少见的麦酒,递给他。
他挑起一边眉毛。
高文耸了耸肩。
他叹了口气,很用力,确保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然后喝掉了它。
他喝了三杯或者四杯,杯子一空就会被满上——可能是战利品的一部分,浪费这么好的东西会遭到报复——兰斯洛特想要说一个关于骑士斟酒之类的老土笑话,但是在开口之前就忘记了,屋子里开始变得很热,隐约的疼痛几乎感觉不到了,所有东西都离地三英尺,漂浮在空气里。
在他发现自己正在对着空气絮絮叨叨剑刃淬火的问题差异并努力不大笑的时候,高文拿掉了杯子。
整件事开始向着完全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他几乎是温顺地低下头让左边头发过长的一撮被剪掉,再把他摆成一个适合清理伤口的姿势。与所有人预想的完全相反,高文的手很冷——当然也可能是他现在热得要命的原因,温度差让兰斯洛特清醒了一秒钟,之后酒精又重新翻涌上来占领了制高点,挥舞旗帜,高唱凯歌。
但这不意味着他感受不到针一点一点穿过皮肤的感觉。
事情接近尾声的时候,蜡烛燃尽了。全然的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外面的营火努力从缝隙中钻进来,投下几个黯淡的光斑。他们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是有结界包围了这一小块地方,所有声音都在界线之外原地徘徊,而保持静止是维持魔法的的唯一方式。
毫无预兆的,高文贴近了。
太近了,呼吸带来的热气从脖子上方吹拂而过,他的心脏超越通常水准地跳个不停,酒精的味道在喉头漫延开来,黑暗深不可测——整件事,全都错了,整件事。
然后,高文微微侧过身,伸长手臂,拿走了扔在远处的一把镊子,回到了最开始的距离。
在用盐水清洗表面皮肤的时候,兰斯洛特昏昏欲睡,黑暗对这种感觉没有丝毫帮助,另一个理智尚存的部分小声地说第二天早上他肯定会因为严重的宿醉和伤口疼痛而感到后悔的,尤其在企图把自己塞进那套该死的铠甲里再坚持站着不倒下的时候,这种情感会来的格外深沉。
“我们驻扎到后天,加雷斯回来为止。”
“凯……”
“凯可以等。”
他重新平躺下来,用还能活动的手把毯子拉到下巴底下,没有道理的觉得安心和平静,号角声远去,左肩开始有点痒。
“睡吧。”
兰斯洛特睡着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