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鹤见笃四郎×尾形百之助
分级:Teen(暂时)
梗概:鹤见突然出现在尾形跟前打乱了他的安排。
黑暗伴星梗,宽泛的现代间谍AU。轻微的鹤月暗示。
也许是南欧温和的气候让他的警惕性变得迟钝,但周三上午十点的门铃尾形切实只考虑过两种选择,鹤见笃四郎则显然不在亚马逊或联邦快递任何一种可能之内。
“有很多问题吧?”鹤见抬起手杖精准地卡住门缝,“太显眼了,进去再谈。”
结果对方没给出哪怕半个称得上有意义的回答。只是岔开话题,边喝咖啡边把这幢他也才刚搬进来不久,位于自然保护区附近荒郊野外的房子,从头到脚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尾形拎着洒水壶紧跟在五步之外,且很快感到自己的耐心逐渐落于更远一点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你?”
“很简单,因为你太好奇了。”鹤见从一盆吊兰前直起身,跨向厨房,“有些问题除了我没人能回答你,如果我马上死掉反而会困扰吧?”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鹤见大笑起来,“猜猜看,如何?”
尾形站在原地依次权衡所有选项,然后对着瓷砖花纹数了三个数,“我要出门了。”他宣布,接着放下水壶,抓起餐椅上的双肩包。
他的前长官在岛台边漫不经心地挥手,“去吧。”
——轻巧到就好像他们上次见面是在昨天,而签下雇佣兵合同与特工集训则发生于几周前,中间长达数年的中央震荡、权力变动、追猎与被追猎更是被压缩成一呼一吸,全数勾销。
坐上驾驶座尾形先打开手套箱,确认存放的格洛克完好无损,才扭转钥匙发动汽车。又在彻底驶离树林前就着遮光板上的镜子调整了一下义眼,但仍开始觉得头疼。
他翘掉最后半节课故意闲逛到很晚,在学院附近的几把酒吧里进进出出,猜想、希望(祈祷)对方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后会自行离开。但毫无疑问,事情牵扯到“死神”时总是会向与本人愿望相反的路线发展。他搭末班地铁转两次到停车的另个大区,又沿小路花半小时开回,离正门尚且有段距离就看到客厅的灯隐约亮着。打开门果不其然鹤见仍稳稳地坐在长沙发的一段,手里拿着本平装书,全神贯注,连眼皮都懒得抬。尾形礼尚往来地径直走过,奔向其余房间挨个检查了重要的抽屉和保险柜——上面夹着的发丝都在原位——时间太紧他还没来得及做更多重的防范措施。
往那个男人头上砸个玻璃杯一了百了的选项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他故意光脚从次卧盥洗室绕道沙发背后去往冰箱,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啪塔啪塔终于迫使鹤见从书页间扬起头来。尾形拉开冷藏室,拿出一罐标满意大利语但八成是无糖碳酸饮料的东西,同时感到不远处的粘稠目光总算通行完几块地砖的距离,顺地板水渍爬上了自己的腿,一阵蜿蜒攀附后以最令人不适的方式停留在了脸上。
他猛然转头,刚好对上鹤见满面笑容。
尾形摔上冰箱门,单手撑过岛台,半坐半依在更靠近客厅的那侧,挑衅式地把挂在眼罩上的潮湿发丝捋向后脑勺。
“怎么了?”
鹤见夸张地抽动了两下鼻翼,“酒味。”
“啤酒而已。”他耸耸肩,拉开易拉罐,“现在我是留学生嘛。对课余活动有意见?真可惜,您已经不是我的长官了。”
“在意大利学俄语,你不觉得路有点窄了吗?还是说我当初教的你已经全部忘记?”对面合上书叹了口气,“你一向没有月岛上心。”
六月底的欧洲南部有着相似的潮热天气,湿度与院子里的虫鸣让一些尾形本来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模糊片段卷土重来:永远看不清倒数几行的反光白板、勒进肩膀留下血痕的负重、再生纸印的西里尔字母有重影、红色布条做观测旗、混进异国市场的注意事项一二三四、士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接触过不明水源的皮肤很痒、保持同个姿势一天一夜直到两次心跳间目标出现在十字线里。
你合格了,士兵。
他喝了口汽水,让人工香精把他拽回现实,“你来这做什么?”
“受邀参加学术研讨会。”鹤见举起纸张泛黄、页脚内卷的书随意晃了晃,是俄语,白色什么什么,在尾形拼读完前就郑重其事地封面朝下压回膝头了。
“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拿访学做幌子替总部办事 。”
“所以为方便起见,我告诉接待方我已经有地方下榻了——你不会不欢迎我吧……百之助?”
即便过去这么久,他面对这几个拖长的音节仍会感到脊椎最下方两节闪过一道不健康的电流,但尾形咬住舌尖确定自己保持了面无表情。
“我也是几十个小时前才得知详细方位,你从哪搞到的地址?菊田?土方?”
“你还没有难找到需要从他们那儿撬的地步。”鹤见淡淡地说,“话说回来。”他又举起了那本书,书脊朝尾形的方向与地面平行——这次他看清了,Белые ночи,白色的夜晚,白夜。
“以后每次我见你,你都要改造点什么是新爱好?上回多了两道疤。”鹤见从一半页数的位置把书向下打开,顺着他脸上伤疤的走势用左右两侧书页倾斜地比划角度,“这次少了一只眼。” 他啪得单手合上书,遮在自己的右眼上,“……下次,你会不会把自己的脑袋轰掉?”前军官以拿枪的姿势松散地握住右下角封皮,右上角则抵住了太阳穴,“砰!”
尾形没接话,只是仰头喝空汽水,把罐子砸在大理石台面上,用手拍扁,然后向鹤见的方向扔去。对方纹丝不动,任凭易拉罐以毫厘之差擦过自己的肩膀,砸在沙发背后那个垃圾桶的边缘,又反弹到落地窗上,发出剧烈响声。
“不是惯用眼还能瞄得准吗,狙击兵尾形百之助?”
“好过只剩下半张脸。”
尾形跳下岛台,返回卧室,中途没有回一次头。
或许是神经毒素造成的永久性损伤之一,现在他很难入睡。刷完牙后,尾形先挪动了房间里的每件家具检查背面是否有窃听器,又把唯一的门反锁三次插上门闩,安装阻门器。他磨磨蹭蹭地掏出所有随身武器在地上依次排开,来回清点了两遍再收好,只留下一把战术匕首压在枕头底。捱到不得不躺下的时间,权作安慰,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即便从头到脚地明白想要消除现在版本的生理痛楚显而易见需要剂量更重的东西。天快亮了他才在梦境与半清醒间挣扎了两三个小时,还不时被军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幻听惊醒。
彻底放弃无望的睡眠后尾形坐起来,听到外面传来窸窣的响动 ——鹤见一向比任何人起得都要早。他翻身下床,从包里摸出一部预付费手机,开机,选中短信,发件箱里已经有两条先前的消息,尾形把它们全部删除,再新建信息,收件人从空空荡荡的通讯录中导入了唯一的那条未知号码。
他输入:任务失败
光标闪动。
他退格,输入:鹤见
光标闪动。
他退格,重新输入:
地点安全,一切顺利。
尾形按下发送键。
作为一名广义上的特工,和其他狙击手(前)同行们不同,尾形缺乏打比喻的诗意。除去讨人厌的闲话部分,他的外号是从擅长在寒带森林作战得来的,而不是基于给射击点留下了什么样的固定标记——即便有不少人喜欢这么做,特定种类的羽毛、涂了颜色的空弹壳、动物折纸。考虑到百分之九十九的目标都死得不明不白,这种行为可能是为了下地狱时清算不会出错。
但这次,每当他发送完本日报平安的消息,一些组装得根本不着边际但竭力维持了原本用途的家具意象不知何为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它们错得如此不可挽回,以至于结构上最快的修复方法是用锤头彻底砸碎再去买套新的成品。当然,在下一秒或三十年后的全面崩塌到来前,也可以像绝大多数人那样选择视若无睹,继续使用:睡在餐柜里盖上地毯,拉开沙发床作书桌。偶尔布满的粘稠血迹和旁边沉默站着的,穿军装的人更是仅此一份的独家赠品。
仿佛是在无声指责谁轻浮且愚蠢,多年过去也没半点长进。
比如现在。
“载我一程?”鹤见说,语调轻快,在尾形万分后悔降下的车窗中探进了足足半个身子。
如果这个场景不发生在清晨六点十五分,距离自然保护区一公里外的树林里,意味着打乱作息加之把车停远以模糊时间表与去向的尝试完全失败,他猜自己的情绪或许会更高昂一点。此刻,太阳刚刚升起还没多久,微风,叶片间漏下的光斑是缺乏温度的淡色,湿气开始从附着的泥土中蒸腾上来。鹤见穿着衬衫和西裤,看起来和穿防弹服时一样气定神闲。外套搭在拎公文包的那条胳膊上,刻意压低的窄边帽则遮住了上半部分脸——秘密审判后他就没戴过护额了,写在人事档案里的掩盖故事似乎是车祸。
“……没租车?”
“怕你跑掉,太着急了。”
“那你怎么来的?附近可没有公共交通。”
鹤见爽朗地回答:“走过来的。”
尾形很快意识到他从机场随便租来的这辆奥迪起步太慢,猛地踩下油门靠加速度与车窗框合力卡断对方脖子的事大概率不会发生。又顾及这张有一半不属于人类范畴的脸靠得过于接近,再多几轮对话攻防很可能会让脑组织液滴在他的裤腿上,尾形摸索着伸手按键解锁了车门,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上车。”
鹤见理所应当似的拉开了后排门。
从这儿到市区大约需要三十分钟,与预想中不同,等平稳落座告知地点后,这一千八百秒内知名学者基本保持了沉默。他背靠椅背,左臂夹包,右手插兜,脸扭向窗外,看不清表情,哪怕中途停车加油姿势也不曾变动,很难判断是种谈判策略还是对和叛徒交谈感到厌烦。尾形松散地握着加油枪,从后车窗的缝隙里审视乘客,一边怀疑就算现在急转方向开去托斯卡纳也不见得会有人提出异议。等他交完钱捏着一包烟慢吞吞返回,领悟突如其来地劈到了脚前,并随每迈出一步变得更加明晰。当尾形扣好安全带再次发动汽车,他已经有了刚刚做完归零射击般的把握。
他驶离加油站,耐心地在大路上开了五分钟让环境回到常态,觉得差不多了便单手扶方向盘,用比平常稍高一点的调子说道:
“长官。”
中央后视镜捕捉到了鹤见瞳孔放大的视线,即使只有半秒钟。
“哈哈。”
在他来得及仔细检查表情前,鹤见已经撇过头去,伸手打开公文包,尾形以为多半要掏出一把枪对准自己的后脑勺时——却出现了一条手帕,然后是几叠用夹板夹得很整齐的意大利语天书。前军官微微抬起帽子,不慌不忙地擦干渗出的液体,收好手帕,拿起纸夹板,就像过去几十分钟的偏差未曾发生那样,从第二页开始读。
“啧。”
纯粹为了惹人讨厌,他在等待交通灯变色的间隙点了一根烟。“没月岛在身边一定很不习惯吧?”尾形把烟灰抖落在窗外,“据我所知他可是千方百计想要回到您身边。”
“是吗?”鹤见仍注视着纸页,“我猜你能做的比他更好。”
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想当狗。”
“或许我对你会有不同的要求。”
尾形些微向后伸展双腿——他可以开车,但缺乏深度视觉很难避开地面上的坑洞,车都快抖散架了鹤见还能看讲义——“来就为这个?那时候我没兴趣,现在更没有。”
他没有,但还是照要求把人送到了指定地点,因为他向来信守承诺。确定对方进入大概是图书馆的建筑消失不见后,尾形立刻调转车头,踩死油门,抄近道折返回郊外小屋。
还剩两间空卧室,鹤见选择了睡在有落地窗的主卧。
翻查整个房间只需半钟头,因为小心翼翼打开两个抽屉后他就明白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反侦察措施。没有头发、灰尘、鱼线,没有铁钉、胶带、自锁条,没有任何按序摆放无法被还原的触发器,至少尾形能看出来的部分没有,而这部分在队时是由鹤见亲自训练的,毫无保留,全数相授。行李箱收在了衣柜里,箱内却只剩随身衣物和一本仅有本次入境章的全新护照,底边夹层倒是真塞了台笔记本电脑。读取只费了开锁一半不到的力气,因为数据完全未加密,相应的,也没有任何值得多扫两眼的文件:教案、讲义、论文草稿、学生名册、学校发来的行程表、抵达意大利的登机牌存根诸如此类。
尾形克制住砸碎屏幕的冲动把所有东西推到一旁,仰倒在床。那种不自然的感觉依旧盘旋着不肯离去,让他心烦意乱,就像用扫描法检查环境时直觉总是能比肉眼更快察觉到出问题的区域。
根据现有情况,总体而言,那就是一切都有点太干净了,箱子里连瓶止痛药也没有。尾形当然不相信鹤见千里迢迢来到意大利就是为了举办文学讲座,以及跟导致部门解散的叛徒讲点不着边际的话,就此,他隐隐察觉到一股提前设计的思路,而这种思路他不喜欢。
他闭上眼,一股淡淡的熟悉气味由内到外地包裹了他,尾形皱眉,然后迅速回忆起几小时前在车内也闻过相同的味道,是鹤见的须后水。他之前把箱子反转彻底倒空,所以眼下正躺在那几件衣物上。
(他自己仍保持着避免产生任何特殊气味的习惯。)
他单眼半阖,从身下抽出那本护照,翻到个人资料页和照片上的鹤见面面相觑,接着,抬手拿拇指遮住有伤疤的部分,只露出下半张脸。他盯了一会儿,几乎就要记起前长官未被流弹波及时的模样,较为柔和的五官配合坚毅的脸部线条,大概第一印象是为人正派、值得信赖。而按照尾形贫乏的受教育经验,鹤见的课讲得确实比一般教官要好上许多。配合这间房里的一切……
……就像鹤见笃四郎教授真实存在。
他爬起来开始清理翻箱倒柜造成的痕迹,但那檀木味已经残留在了指缝里,需要稍后用金属制品才能除去。
接下来两天尾形都忙着照原计划跟踪任务目标,出入教室、餐厅、图书馆和酒吧,疲于应对大学生精力旺盛的时间表,根本来不及多想其他事情。他甚至参加了几个办的稀烂的学生派对,并不得不凌晨三点在其中一个有人显然带了不少违禁药品的公寓,边敷衍不识趣的女孩边试图挤过人群,好确定目标没溺死在呕吐物里。
不过这等困难在他执行过最糟糕的任务榜单上连前五十名都排不进,况且所付出的精力全部得到了切实回报——他成功搞清交易模式,偷到了私钥,随即转发给第三方排查。两分钟后,服务器发来自动回复:已加入队列,预计需要八小时。剩下的待办事项便只有等待。
他就近挑中一家街角小馆吃午饭,根据菜单上褪色许久的图片要了意面和水,虽然不知怎么,最后却送来一杯餐前酒。他抹消掉与老板娘磕绊争辩的预想画面,决定顺其自然,抿了一口。
今天天气比昨天暖和,刚坐下时桌椅甚至带些许温度,这里不是游客常来的区域,餐馆里暂时只有他一位客人。他把玩酒杯,想着那个西西里黑帮开店洗钱的笑话,同时感觉到来意大利后头一次,右肩靠近脖颈区域的旧伤舒缓了。天空远处有些积云,但多半会散去,干燥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尾形轻微调整座椅,确保整张脸都罩在遮阳帘的阴影之下,不会被光线直射,然后,他摘掉了墨镜,放在桌角一旁。
意面也很好吃。
他倒空酒杯后马上开了瓶真正的水,但仍喝得太慢,又或许随年龄增长加上身体苟延残喘,酒精代谢速度早已不同往日。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变烫了,与之相伴随的,一个想法不遵照意志地从思绪角落独立浮现出来,不仅难以掐灭,两次深呼吸过去还逐渐变得越来越完整。
尾形掏出手机,打开当初为不全然白费功夫而随手备份的文件,找到了一座报告厅的名字。
他把屏幕朝下放置,原地静坐三分钟。
那个念头仍然在那儿。
他抽出一张略超数额的纸币压在餐盘下,抄起墨镜和手机,起身离开。
实地位置离餐馆不近不远——有时候他也没那么喜欢自己的直觉——慢慢散步过去用了半小时多一点。地方很扎眼,说是报告厅,其实是紧贴学校主建筑的一栋彩砖小楼,就和任何位于罗马的东西一样,看起来很有些年头。木质大门虚掩着,他侧身进入,压低身形在一条昏暗的廊道里摸索了几分钟,便来到一间宽敞明亮、人满为患、吵吵嚷嚷的阶梯教室。
整间教室大约是为容纳一百五十人设计的,但粗略估计,现在至少有两百位各式各样的学生或坐或站。他们显然并非全都就读于相同专业,彼此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似乎就只有年轻。
以及满脸期待。
比其他所有噪音更高一点嗡嗡声,是一位略微驼背的南欧老头通过话筒宣读冗长的介绍词。尾形拉低卫衣兜帽,在靠近出口的角落找到张折叠凳,刚坐下没多久,稀稀拉拉的掌声环绕响起,主菜从一旁上台了。
由于身前人头攒动,他没能看清鹤见具体做了什么,只见证到结果:整个教室着魔般从前往后依次安静下来,而鹤见教授立定站在讲台中央,一动不动,像雕塑,或承重柱,直到灯光熄灭幻灯片亮起,才勉强往边上撤了一步。他无视递来的话筒,中气十足地先后用日语、俄语、意大利语和英语向所有人问好,接着又转回意大利语感谢先前对自己的介绍。到此他停顿,格外缓慢地环视了教室一圈,把间隔拉长到令人不适的地步,然后才露出笑容,两排牙齿的那种,指指脸轻描淡写地开了个无法脱帽的玩笑,每个人都笑了。
尾形没有。
“……这本小说与他的其他作品不同,有种独一无二的氛围——虽然这是面向本科学生的讲座,但我注意到听众的构成和我预想的还是有些不一样,因此我会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性特别强的学术词汇——如果我们从单个词语在整本书中出现的频率,也就是词频上来理解……”
靠偶尔穿插的俄语引用和幻灯片辅助,他大概听懂了一半还多,但内容对没读过小说本身的人而言基本没有意义。很快尾形就觉得闷热缺氧,昏昏欲睡。为避免旁人侧目,他用手机现搜了一本日俄双语对照的版本开始读。
“……具体环境无关紧要,叙事重心偏向主人公心理活动,当我们假设这种分章结构是为整体基调服务,那么对照时间线可以看出……”
小说并不长,加上他用的是扫读的技巧,点过五次翻页故事就结束了。内容同样没什么特别的,无聊的爱情悲剧,写成了俄国人一贯乏善可陈的风格。尾形轻微地后悔没去找更有意思的乐子,尤其是在黑暗中盯了六十分钟的小号字体,眼睛格外酸痛。与此同时,三次较整齐的掌声后,讲座也接近结束,一转十分可疑,大概率是临时定下的问答环节。
“鹤见教授,您刚刚对‘高洁情感’的解读让我受益良多,我注意到您特意标注了这个词的日语写法,您是从日本文学中得到的启发吗?”
“问得好!这位小姐的猜测很正确,很正确,日本的作家们……”
就像所有学生活动一样,提问质量参差不齐,有的问题是重复的,有的问题无关紧要,有的问题很长却没有重点,但鹤见仍耐心地,全部一视同仁,一一解答。
如果现在举手,当着两百个人的面大声问出那些自己想知道答案但不太愿意付出相应代价的问题,不知道鹤见会不会同样正面回答他,尾形想。
您招募我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要利用我除掉……
但最终,他没有问。
刚刚的南欧老头再次出现宣布活动到此结束,大家陆续站起开始鱼贯散去,当然,也有那么一小撮拼命往前挤的,让鹤见随即被一群学生淹没,远远看去甚至有点好笑。不过教授全然没有刚举行完九十分钟不间断讲演的自觉,而是在嘈杂环境中尽力谛听七嘴八舌,九国语言。
人群里有位穿着格外朴素的亚裔男孩,堪堪站在外围,相较其他人,他似乎更加腼腆又略带焦急。作为鹤见,当然很快注意到了这点,他甚至做手势暂停其他学生的发言,向前挪动几步好能欠身听那孩子说话。他边听边频频点头,然后直起身来拍了拍男孩的背,说了些什么,最后,朝男孩微微一笑。
即便隔了二十排座位,尾形也能看清男孩脸上浮现出的,他已经见过太多次的表情。
鹤见的手顺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尾形觉得自己看够了,起身离去。
他走到室外拆开人工泪液滴了半条,然后选了个转角背阴的位置,靠墙蹲下,闭眼抽烟。虽然离主路还有段距离,但止汗剂味与对话片段仍不时掠过他的头顶,各种香调和语言都有,而他唯一能恒定辨认的只有最常见的柠檬草。
……以及教授、鹤见先生、鹤见教授、 鹤见笃四郎。
他机械地从烟盒里倒出第二根第三根,在想要大笑与出乎意料的愤怒间摇摆不定,直到一切知觉都变得越来越遥远,连空气流动都不再通畅,阴影沉沉地笼罩于正上方。
尾形试了两次才成功睁开眼。
然后仰头便迎上了那道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目光。和他自己狙击时正相反:瞳孔放大,视线却极端聚焦于一点,像是在估量物件的价值,又像是在试图恐吓。总之,跟刚刚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的温和学者没有半点关系,这种零度往下的淡漠视线,常见地点比起大学课堂更多可能是嫌犯肖像照,在网络流传的连环凶杀猎奇纪录片。
或许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挥洒自如。
他慢慢站起,克制住想要掐灭香烟立正敬礼的条件反射,一边觉得欢欣鼓舞。
“很受欢迎啊,鹤见教授。”
“恰巧选中热门课题罢了。”
“要我送您回去吗?”尾形拖长音调,手大咧咧地按在了用卫衣盖住腰间的柯尔特上,“就算当个称职的临时代替品。”
“既然你这么说——”话音未落,鹤见出乎意料地瞬时后退转过身去,而他绷得太紧差点为这突然多出的空间打个趔趄。
“——那就陪我走走吧,百之助。”
“走?去哪儿?”
对方已经迈步到十米开外。
“罗马。”
“哈?”
“罗马!”
光线给户外各景上的镀层此刻已彻底转变为暖黄色,虽然以适合伏击的标准,边边角角依然算得上通透明亮。这个季节的意大利,太阳要等到九点才肯彻底消失,长达十五小时的光照很容易让人失去现实感,仿佛恍惚间意外闯入了应许之地。
尾形起先远远吊在十米开外,满脑子想着如何找个视线死角一挡顺势溜掉,好去最近的安全屋检查是否已经收到想要的报告。直到被拉着手肘说这不叫一起散步而是跟踪演练,才勉强挪到一臂远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有关雕像和地标建筑的即兴介绍。
“……怎么样,百之助?”
“呃。”
“根本没在听啊。”
“嗯。”
鹤见耸肩,现在他又恢复成了刚刚在讲台上的样子,友善亲切,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卡通人物般的夸张,而报告厅外的那几分钟只是另一种神经受损后编排出来的错觉。
勇作对这个念头报以微笑,他的视线则落在了有更合理焦点的地方。
“不过那时候让你和宇佐美陪我出门时就是这样,可惜月岛不喜欢闲逛。”鹤见用手杖敲了敲地砖,语气里的感伤恰到好处。
久远记忆在提示之下轻微回潮了——宇佐美会对任何句子、词语、拟声调报以热烈回应,只要出自鹤见之口,而尾形乐见其成不用负担给长官搭台的额外工作。所以他也不太明白热衷带一位既无法提供情绪支持,又不能做到绝对服从的下属同行的意义,但拜其所赐,他才见识到不少香料市场、古典音乐会、私家园林等等存在。或许鹤见认为对尾形而言这是奖赏,毕竟按常理无论从哪种情况看,与直属长官一同便装出门都是某种荣耀。不过在真的允许他回岗履行日常职责前,很难切实判断鹤见每次到底想干什么,也不乏到了地方后发现菊田或月岛早已在那儿等待许久,然后发展成三人驱车抛尸的情况,且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表现得特别惊讶。
“死神”的喜爱永远附带着相应的代价。尾形很久以前就决心不再做交易,而这么多无可挽回的决定被做出后,现在却轮到他靠着距离日本九千公里,异国他乡的路灯杆,看鹤见在晚风中慢条斯理地穿上外套,拽直衣摆,抚平褶皱。
黄昏是他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他猜不透自己要为这场专属表演支付何种等价货币。
过街指示灯跳转为绿色,鹤见面向他,往行进方向偏了偏头。
尾形跟了上去。
罗马中心区域基本是遗迹、广场和窄巷的不均匀混合体,穿过层层小路顺流汇合至主干道后,人便渐渐多了起来,迫使他贴得更近。虽然耳边喋喋不休的还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中世纪历史,但他也一如既往地还是基本没听。这两公里一直是鹤见在带路,步履很随意,看不出是否存在一个计划好的目的地。他的思绪仍沿旧习不着边际地评估着各种事物的远近,以至于在唐突刹车时一头撞上了对方的肩膀。
“噢!我认得这里。”鹤见愉快地说,显然彻底忽略了其他动静,“在这等我一下好吗?”虽然是问句,但实际在尾形能给出任何反应前,他就已经坚定不移地走进了右手边一侧的分支巷道,二十米后又转了次弯,让身型彻底隐没在土黄色砖墙间。
——这是一个机会。虽然尾形对城区地图远没有到烂熟于心的程度,但这次的安全屋是个地铁站边的仓库,怎么也不会离这儿太远。如果他立刻出发,且确实已经收到结果报告,那大概率今天就能敲定交易,然后砰!最多砰砰!一切便宣告结束,不用再接着玩过家家。他可以去南美,找片沙滩,无所事事地躺着直到下次总部发来消息……难道鹤见真的相信他是来精进学业的?会乖乖原地等待?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还能像从前那样?鹤见干什么去了?杀人?军火交易?他是不是该跟踪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和瞄准镜里的目标类似,时机转瞬即逝,鹤见重新出现,但一边手里多了一个装着甜甜圈的半开口纸袋——答案揭晓了。
鹤见递给他左手边的那个,然后自顾自开始吃剩下的。
“这家店很有名。”尾形把纸袋转了个面,上面确实印着带漫长年份的金色标志,一些糖粉为这个动作洒在了指尖,“有名到我不会用下毒来糟蹋艺术品。”
他们肩并肩地站在街边吃,跟其他路过的游客比没有任何不同,哪怕这个画面从各方面来说都应当被归类为超现实。鹤见倒看起来十分恬然,手杖倚墙,慢条斯理。尾形边吃边觉得恼火,这的确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甜甜圈,因此作为某种服从性测试就更让人恼火了。可能是眼窝里少了些支撑结构的关系,这股阴沉愤怒多半已经弥漫到脸上,因为鹤见叠好空袋握在手心后,明目张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接着拉过他沾满糖粉的那根手指利落地放进了嘴里。
这条巷弄的尽头似乎有家热门餐馆,散落的食客快坐满了整条街。即使在晚间主干道的意义层上,也根本没人费心停下来或转头看他们一眼,如同这块区域早已在公元前就被划定为不属于人间。他当然试图抽回手,但鹤见放下的力气足以捏碎腕骨,潮湿柔软的热度很快便穿透指尖沿血管一路回朔,像离膛子弹,以不可能的角度返身命中,让他彻底失力。整个过程里,鹤见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脸,没有移开视线哪怕半秒钟,尾形猜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是精彩。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对视回去,和帽檐下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看着脑组织液毫不意外地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是暖的。
(他曾醉后问过月岛一次,或两次,为什么鹤见不愿意植皮,大概是和谁打了赌,外加纯粹的好奇。毕竟如此面积的伤口需要忍受的疼痛剂量可想而知,但得到的回答不外乎是拍在后脑勺上的一巴掌以及“少管闲事”。)
随时间拉长到一定程度,整件事开始逐渐从恶心往恐怖的趋向发展。他在头晕目眩想吐的边缘确保了呼吸足够平稳,用的是狙击班学到的技巧,但同样的,绝对距离当前一切都只是差强人意的伪装——对方毫无疑问摸得出他的脉搏正在无声狂跳。演出进行到结尾,鹤见低头舔掉了滴在手背上的那一滴作为安可,并最终放开了他。
又或许这真的就是应许之地,在这里,他能轻易得到所有他(两年前)想要的东西。
他不想要这个,他不再想,他再也不想,他不能,他已经。
尾形就着对面商铺的灯检查手腕上需要一周才能消退的几道指痕,感到必须立刻说点什么才不至于陷入彻底的一败涂地。
“您对月岛也是这么做的吗?难怪他这么死心塌地。”
“当然不。”鹤见拾起手杖给了他一个怪异的眼神,“他一向很忠诚。”
捱到这个点,太阳终于肯拱手让位,只留铺路石上的残温,搭配新点亮的暖色路灯负责把任何经过的影子拉长到比本人还要古怪。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但尾形是在忙着权衡到底值不值得对准前方来上一枪,或两枪,以免出错——至于鹤见在想什么就不清楚了,虽然他曾以为自己没有十之八九至少也能猜中一半,毕竟共跳一场华尔兹的最低要求是对彼此节奏心知肚明。说实在的,还有点怀念,相较现在中途入场根本摸不着头脑的异国哑剧。
经过一间教堂、几阶台阶和两道栏杆,他们停在了三岔道的交汇终点:一座异常华丽的巨大喷泉池前。维护完好,池水清澈,LED灯遍布,多半隶属于什么著名景点,夜深了仍有三三两两的游客举着手机在四周流连。到此为止,鹤见才再次开口:“之前讲座上谈到的小说,百之助读过吗?”假装无事发生仍是他的拿手好戏。
“我不喜欢。”尾形干脆地回答。
“哦?为什么?”
他试图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但多年经验表明,当对象是鹤见时这些伎俩毫无用处,最快的解脱方法是老实回答。
“像这样的人根本不存在。”
鹤见哈哈大笑,以至于引来周围短暂的侧目,尾形脑内突然出现了全力把对方撞进喷泉池的生动画面。
“你刚刚读的俄语小说有意大利导演翻拍过电影。”鹤见向前一步,背对喷泉,面向他,这就开始了,“让其中‘根本不存在’的男主角名留青史的是另一部影片,它就在我们眼前这个喷泉池取了景。万事万物都如此联系在一起,只要有相应知识,总能抵达看似毫不相干的目的地。但我想确保日本走的是最短的那条路径——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介意百之助之前做过什么,只希望接下来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我一向坚信,最终某天你会超过你的父亲。”
如果是五年前,他大概会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但既然不是,他便在鹤见保持张开双臂的姿势期间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转身就走。
“尾形。”
他停下。
“就算真的要做这件事我也不会和您一起。”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没有怨恨?出卖战友却没能得到任何奖赏,还被视为麻烦,现在他们只是在等哪天你出意外死掉而已。”
为什么不呢?
“别开玩笑了,难道在您手下就不会被指挥去干脏活?还是说您的奖赏是到头来一定亲手杀掉我?”
这不是他预计会发生的对话,至少不是在这里,一座对其他人或许意义重大而他根本不关心的欧洲遗迹前。尾形叼着烟像旁边的普通游客一样,在略微有些潮湿的台阶上落座,任缺乏睡眠的疼痛参杂着难以辨识的情感余烬突如其来地淹没他。
鹤见坐在了他的旁边。
“是我杀了宇佐美。”他说。
“我知道。顺带一提,时重走得很安详。”
“如果不是那天湿度太大我会瞄准他的脑袋。”
“当然,当然。”
他伸直腿,双手后撑,与池水间接受人工灯光照明的各路神灵面面相觑,它们都被凿成在忙着做自己事情的样子,看起来无暇顾及祝福人间。
“所以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尾形轻微扯动嘴角,“杉元佐一。”
然后他真假参半地谈起事故,只是完全剔除了有关阿希莉帕的部分。鹤见听得很认真,是那种记下每个字,确保总有一日会让你为此刻的坦诚感到后悔的认真,不过到这个地步,他好像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这是个许愿池。”鹤见说,在听完整个故事后,没有同情,没有评论,没有审判,“百之助要试试吗?”
“我没有愿望。”
但对方已经把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硬币用两根手指夹着,猛然贴在了他的义眼上,尾形条件反射地向后虚晃,抬手一挡,鹤见顺势松手,刚好让硬币落在了他的掌心。
——不过不是欧元,而是一枚崭新的一百日元。
勇作跟着探身查看,虚幻的血打湿了硬币的表面。
“那就许愿至少这次不会意外死掉吧?”他的前长官半笑不笑地说。
他爬起来,站在台阶上把硬币弹进水池,经过半秒挣扎钱币还是沉入了水底,和其他无数个愿望混成一团,无法再被单独分辨。
鹤见的手毫无意外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就这一次,尾形暂且允许自己不必立刻甩开。
TBC